楊仁才

　　清明時節(jié)雨紛紛，又是杜鵑啼血時。在中國共產(chǎn)黨建黨一百周年前夕，我專程從隨州市城區(qū)回到高城老家，去拜謁一直縈繞在心頭的烈士墓。

　　在故鄉(xiāng)的這片土地上，長眠著的一群新四軍戰(zhàn)士。他們是為了民族的獨立與人民的解放，不惜拋頭顱灑熱血，獻出了年輕而寶貴的生命。

　　站在一座座莊嚴肅穆的烈士墓碑前，我不由心潮起伏，浮想聯(lián)翩。思緒的翅膀飛翔著，把我?guī)У搅四且呀?jīng)遠去的歲月。緬懷中國共產(chǎn)黨由弱到強，由建黨時的幾個人到現(xiàn)在九千多萬人執(zhí)政黨的艱難歷程。今天的紅色江山是多少烈士用鮮血和生命換來的……

　　 那一年的清明節(jié)，我還在讀小學五年級。老師帶領(lǐng)我們第一次來到這里，給烈士掃墓。于是，我聽到了一個故事，故事的結(jié)局非常悲壯。故事中的新四軍都犧牲了，他們就長眠在這里。故鄉(xiāng)的熱土埋葬著烈士的忠骨。

　　自此，這個故事便深深地鑲嵌在我腦海之中。入伍當兵八年，北上千里，這個故事隨我裝在心底，帶入軍營；回鄉(xiāng)參加工作，新四軍烈士的故事總在腦海里縈繞。

　　心潮在澎湃，熱血在沸騰。對烈士的膜拜與敬仰，終于如熾熱的巖漿噴薄而出。按捺不住的情感，幻化成了一行又一行的詩句……

　　那是一首題為《等待》的詩——

　　 映山紅盛開的時候，/一位美麗少婦從山間走來。/懷抱的兒子笑容天真，/少婦紅光滿面，深情滿懷。

　　 她走進新五師偵察連連部，/坐上丈夫的鋪蓋。/接待她的指導員說：連長到黃河北學習，/三月二月不能回來。

　　 少婦將丈夫破損的領(lǐng)袖縫補，/將潮濕的被褥晾曬。/一雙鴛鴦襪底壓在枕下，/留下一塊銀元讓丈夫把東西買。

　　 送走了少婦，指導員已淚流滿腮，/悲痛的哭聲響徹云外。/連長已壯烈犧牲，忠骨被戰(zhàn)友掩埋，/指導員怕少婦悲痛，沒把實情說出來。

　　 悲壯的中原突圍，/少婦在家默默祈禱，/祝丈夫帶領(lǐng)著他的連隊沖出重圍，/平安地跳出圈外。

　　 三大戰(zhàn)役隆隆炮聲，/讓她寢食不安，思緒紛繁。/常注視著北去的大雁，/給丈夫帶去祝福和平安。

　　 渡江戰(zhàn)役，/解放軍飲馬長江，雄師百萬。/她在涢水河畔放飛鴛鴦紙船，/讓船流入長江，漂到丈夫跟前。

　　 全國解放一年、二年，/不見丈夫回來。/是不是為了保家衛(wèi)國，丈夫去了朝鮮？/正伏在草叢偵察，身邊盛開著金達萊。

　　 她靈巧的雙手不斷地繡著襪底，/針下的鴛鴦萬般風彩。/燈下繡啊繡，/襪底把箱子滿載。

　　 春天里她站在桃花下；/夏天里她站在桅子花下；/秋天里她站在桂花下；/冬天里她站在梅花下；/她等待……/等待著丈夫的歸來。

　　 二零一一年三月二十日，《隨州日報》大洪山副刊刊發(fā)了這首我對烈士英靈飽含深情的詩作。

　　記得在報紙刊印前，我還特別交待編輯加了“時近清明，想起躺在家鄉(xiāng)土地上的革命烈士事跡，遂有此作”的說明。

　　詩言志，這首詩表達了我真實的情感，是發(fā)自心底的感慨。

　　壓在心里多年的烈士故事，在這首詩歌見于報端時，我終于有所釋懷，總算是對兒時祭掃烈士墓，對長眠地下的烈士有所交待。

　　 一九七零年清明節(jié)的前一天，放學前校長把學校高年級的學生集中到操場開會。

　　學校在高城鎮(zhèn)北的高城寺；高城寺原來是座寺廟，解放后改造成高城完小。我們讀書時學校還留下大量佛教文化的痕跡。學校是大四合院組成，前面是磚木結(jié)構(gòu)的兩層樓，后面、兩側(cè)是單層瓦房；后面房屋的墻上畫有壁畫，印象最深的一副是“姜太公釣魚”，畫畫得比較抽象。院當中放著一個上面有很多銘文的大鐵鐘和一個上噸重的大石礅。院中栽有杏樹、紫竹、天竹、紫荊等各種花木，房外是一排百年大槐樹。學校背靠一座孤山，故名孤山尾，山后是奔流不息的母親河——漂水河。

　　校長站在寬大的主席臺上，用洪亮的聲音講道：我們的國旗，我們的紅領(lǐng)巾是先烈們用鮮血染紅的，我們一定要珍惜現(xiàn)在的幸福生活，學好文化知識。我們無數(shù)先烈作出的犧牲就是為了我們今天能過上和平、幸福的生活。明天學校決定去掃烈士墓，我們一定要帶著感情、帶著敬意去祭掃先烈……

　　第二天一大早，我換上了干凈的衣服，扎上了鮮艷的紅領(lǐng)巾，書包里裝著用牛皮紙包裹的媽媽起早煎的油饃——這是按老師的要求所帶的午餐。

　　早晨六點，去掃墓的同學集合完畢，領(lǐng)隊老師一聲令下，領(lǐng)頭的同學打著鮮艷的少先隊隊旗，同學們高唱著：“學習雷鋒好榜樣”迎著晨曦，踏著露水，我們浩浩蕩蕩向距離學校二十里路的高城五大隊應山趴樓子塆（現(xiàn)高皇村）烈士長眠之地進發(fā)。

　　那天風和日麗，當我們來到烈士墓地時，已是上午九點多鐘。

　　清明時節(jié)，大地一片蔥蘢，岸柳依依、山花怒放、草長鶯飛、燕子呢喃、百鳥啁啾，到處都是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。

　　烈士墓坐落在樓子塆右邊的山坡上，同學們緊圍著烈士墳墓而立。烈士墓上，沒有墓碑，墳上野草萋萋，只是一個普通的土包，四周都是盛開紫色的悶荊花，顯得很悲涼。學校請來前天就聯(lián)系好的一位四十多歲的壯漢給我們介紹烈士事跡。他就是高城公社五大隊八隊的生產(chǎn)隊蔣隊長，當?shù)厝�。烈士犧牲時蔣隊長已是二十多歲的青年，想必當時的情況他是清楚的。

　　蔣隊長講道，犧牲的烈士中有一位姓姜，是新四軍連長，到高城這邊來執(zhí)行偵察任務，晚上宿營在樓子塆。因被人告密，晚上高城國民黨鄉(xiāng)公所武裝人員將樓子塆團團圍著。國民黨的人數(shù)倍于新四軍，經(jīng)過激烈的戰(zhàn)斗，新四軍全部戰(zhàn)死、壯烈犧牲。

　　蔣隊長講的，對我印象最深的有三點：第一，犧牲的是新四軍連長姓姜，墳下埋葬的就是這位連長和同時犧牲的戰(zhàn)友張德春、柳永坤、曾先運及其他無名烈士；第二，戰(zhàn)斗中國民黨鄉(xiāng)公所來了幾十人將樓子塆團團圍著，當房里新四軍往外沖的時候，鄉(xiāng)公所武裝人員對房里猛烈射擊，子彈打在新四軍手拿的槍托上直冒火花；第三，第二年春上姜連長的老婆懷抱著嬰兒到部隊來看丈夫時，部隊的領(lǐng)導沒敢實話告訴姜連長老婆，說姜連長被派到黃河北學習去了。第三點可能是隊長聽別人講的，第二年部隊在哪里他可能也不知道。

　　蔣隊長講解完后，我們一群同學向?qū)γ娴纳窖伦呷�。因為山崖邊盛開著一簇簇迎風招展的映山紅。我們過了流水潺潺的小河溝，攀崖而上，滿山的青松露出粉黃色的嫩枝，櫟樹的嫩葉嬌綠欲滴，白色的野梨子花與鮮紅的映山紅交相輝映，她們忠實地守望著長眠于地下的烈士。

　　同學們摘下一朵朵鮮艷的映山紅，返回到烈士墓地，紛紛將映山紅放在烈士墓前。紅領(lǐng)巾、映山紅在微風中飄舞著，以寄托著同學們對烈士的哀思。

　　清明節(jié)掃墓之后，烈士犧牲的細節(jié)老縈繞在我的心頭。從懵懂的少年，到青年，直到退休后，烈士的故事伴我走過長城內(nèi)外，大江南北，深深地鑲嵌在我腦海里。我想尋找完整的答案，先是有了《等待》，

　　后又經(jīng)過不斷地尋找、查證，現(xiàn)在有了基本的答案。

　　 那是一九四五年八月二十三日，中原軍區(qū)江漢支隊連長姜明顯帶領(lǐng)干部戰(zhàn)士張德春、柳永坤、曾先運等十余人，進入應山趴執(zhí)行偵察和發(fā)動群眾宣傳的任務。當晚宿營樓子塆。

　　然而，一場腥風血雨卻在向他們悄悄襲來。

　　蔣心五和董高升是混進新四軍隊伍的兩個奸細，他們暗中指派當?shù)馗晦r(nóng)張存銀，將部隊駐防情況通報給高城國民黨鄉(xiāng)長黃洪洲。八月二十四日晚，鄉(xiāng)公所副隊長張存炳領(lǐng)著六十多名武裝人員向趴樓子塆開來。蔣心五、董高升這天正值崗，可第一班崗站完后，還不見國民黨鄉(xiāng)公所武裝人員來。他倆要求再加一班崗，連長姜明顯不知是計，答應了他倆的要求。當晚十一點左右，張存炳率領(lǐng)的武裝人員趕到，他們將樓子塆團團圍著。國民黨武裝人員張加常向東哨新四軍戰(zhàn)士靠了過來。站崗戰(zhàn)士發(fā)現(xiàn)后迅速向宿營地跑回報信。張加常端起槍向新四軍戰(zhàn)士打去，報信的新四軍戰(zhàn)士頓時倒在了血泊中。連長姜明顯聽到槍響，即指揮部隊與敵作戰(zhàn)。沒想到槍支早已被蔣心五與董高升藏了起來，只剩下一桿長槍和上膛的一發(fā)子彈。姜明顯拿著長槍，他看到房頂一國民黨武裝人員，他抬手一槍，將房頂?shù)臄橙舜蛑小６�高升在院中喊道：“兄弟們，不要怕，新四軍沒有子彈了，快沖呀！”蔣心五、董高升隨即調(diào)轉(zhuǎn)槍口堵住了姜明顯連長等新四軍的后路。張存銀點燃了塆前面的一排草房，頓時火光沖天。姜明顯手提著長槍往外沖，一槍托打倒一個敵兵。鄉(xiāng)公所武裝人員集中火力向院中掃射。由于敵眾我寡，又無槍支彈藥，姜明顯、曾先運等數(shù)名新四軍戰(zhàn)士當場壯烈犧牲。張德春、柳永坤等新四軍因手無寸鐵而不幸被捕。在押解途中，柳永坤一腳踢向張存炳的小腹。張存炳惱羞成怒，在一個叫廟兒坡的山上，張存炳下令將這些被捕的新四軍全部槍殺。

　　待敵人走后，這些新四軍的遺體被樓子塆的老百姓收殮起來，然后埋在了塆子右邊的山坡上。

　　于是，我的故鄉(xiāng)高城就多了一片讓人魂牽夢縈的墳塋。

　　 高城，是一塊由革命的戰(zhàn)旗與烈士的鮮血染紅的土地。這一片墳塋只是那個炮火連天的歷史時代，留給我們其中的一個痕跡。

　　一九四零年四月五日，新四軍第五師在隨州洛陽店建軍后，高城鎮(zhèn)就成了新四軍馳騁風云的戰(zhàn)場。為了趕走日本侵略者，爭取民族的解放，他們浴血奮戰(zhàn)，演繹了一幕又一幕可歌可泣的活劇。

　　前幾年，我還在高城鎮(zhèn)下街的居民墻上，看到了當年新四軍書寫的“打倒日本侵略者”的標語；這些透著歷史滄桑而應彪炳千秋的紅色記憶。

　　 我還記得當?shù)厣�產(chǎn)隊的韓隊長來學校講過另外兩個新四軍烈士的故事，雖然過去了幾十年，到現(xiàn)在我還是記憶猶新。那是兩個新四軍的后勤干部，他們化裝成老百姓，到高城來購買軍需物資，被國民黨鄉(xiāng)公所發(fā)現(xiàn)。鄉(xiāng)公所派人將他們抓了起來，用彈花的牛皮繩捆住他們的中指，然后將他們吊在屋梁上，用皮鞭抽打，想從他們的口中得到新四軍在高城活動的信息。這兩名新四軍寧死不屈，最后被敵人活活打死。他們姓什名誰？生產(chǎn)隊長不知道；他們埋在什么地方？生產(chǎn)隊長也不知道。

　　高城鎮(zhèn)還散落著不少孤墳，聽村里的老人講，這里面大多是被敵人抓到后慘遭活埋的新四軍。

　　由此可見，高城當時有多少人參加了新四軍？犧牲了多少人？這些謎一樣的數(shù)字，就埋在一座座無名的墳塋中，讓人們?nèi)ヌ綄ぁ?/div>